中新社北京12月9日电 题:人类社会如何避免《小王子》中的“猴面包树”?
——专访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主任刘梁剑
中新社记者 安英昭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法国童话名著《小王子》中有一种“可怕的种子”,刚萌芽时与玫瑰苗很相像,长大后却会“盘踞整个星球”。在作者圣埃克苏佩里笔下,小王子不得不按时拔掉猴面包树苗,否则它的树根“能把星球穿透”。
居今之世,人类已成长为巨人,地球也已变成“小寰球”。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主任、中国智慧研究院研究员刘梁剑日前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时表示,“以争斗、冲突、战争谋求一地一国之利的做法正是‘不起眼的猴面包树’,如果不及时清理,就要有大麻烦了。”而避免文明冲突,就要大力推动文明交流互鉴,克服文明的普世主义。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当前国际形势复杂多变,国家、民族、文明之间的冲突给人类未来发展抹上了阴影。作为一名哲学工作者,您对此怎么看?
刘梁剑:哲学不完全是书斋中的学问,真诚的哲学家总是要面对当下生活世界,真切感受时代的脉搏,把握时代的主要矛盾,进而淬炼出哲学主张。中国古人讲,“君子而时中”,哲学思考也需要“时中”的品格,通过运思来切中“时”,切中时势及时代精神。
居今之世,我们迫切需要在整个人类文明的演化脉络中理解自己身处何“时”,思考人类文明向何处去,以及中国在此趋向中的位置。全球秩序面临新旧交替的大变局,既是波诡云谲的,又是波澜壮阔的。
全球5G大会—携手共建5G生态圈案例在乌镇发布展示。王刚 摄人类历史演变面临前所未有之大变局。“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自此以后,人类文明迅速演化,而今之变更胜从前。今天,我们不妨大胆发问:人类文明内部是否也可能发生新旧相揖别的事件,且现在就已经到了那一时刻?尽管人类究竟向何处去仍有疑问,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看得很清楚:文明冲突无法将人类带向光明的未来。
首对中国赴卡塔尔大熊猫“京京”与“四海”在多哈引发“熊猫热”。富田 摄中新社记者:您怎么看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
刘梁剑: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影响很大。不过,我们可能多少有些误解亨廷顿的主张。1993年,亨廷顿发表论文《文明的冲突?》,引发广泛讨论。后来他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前言”中说,当时的文章是尝试提出问题和假设,但“它的标题所带有的问题却被普遍忽视了”。究其实质,亨廷顿只是强调文明冲突的现实与潜在威胁,而非鼓吹文明冲突。亨氏文明冲突论的主旨,乃是呼吁放弃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普世主义,从而避免文明的冲突。“在正在来临的时代,文明的冲突是对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胁,而建立在多文明基础上的国际秩序是防止世界大战的最可靠保障。”避免文明冲突的关键,就在于克服文明的普世主义:“文化的共存需要寻求大多数文明的共同点,而不是促进假设中的某个文明的普遍特征。在多文明的世界中,建设性的道路是弃绝普世主义,接受多样性和寻求共同性。”
11月11日是中国的“双十一”购物狂欢节,如今这一购物节影响已扩大至全球。图为德国网站首页头条区放置的“双十一”活动广告。彭大伟 摄中新社记者:从现实看,一些国家似乎把“文明冲突”当作既有事实,甚至当作制定外交政策和运行国际政治事务的理论前提。在此情况下,人类应如何避免文明的冲突?
刘梁剑:我基本上同意这个观察。对于当今世界的冲突与不稳定,美国作为有影响力的超级大国,它的不当政策与做法要负相当大的责任。
文明交流互鉴符合美国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世界历史”意味着,各国通过经济、政治、文化等纽带联系在一起,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体发展态势。每个国家都不再是一座孤岛,一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的发展;唇亡则齿寒,异国他乡的悲剧经过或近或远的传递也会伤及本国本土。尤其是今天,人类已经掌握足以毁灭自身、毁灭地球的科技力量,大规模冲突的结果不再是分出胜负抑或两败俱失,而是人类文明的整体毁灭。
2022年12月7日, “义新欧”中欧班列发车驶往中亚五国。截至当日,“义新欧”中欧班列义乌平台今年共开行1524列班列。胡肖飞 摄写于二战时期的《小王子》是一部洞见人类根本处境的童话,其中一节写道,小王子居住的B612行星很小很小,上面有一种不起眼的猴面包树,如不及时清理,就会撑裂整个星球。居今之世,人类已长成巨人,地球也已变成“小寰球”。以争斗、冲突、战争谋求一地一国之利的做法正是“不起眼的猴面包树”,如不及时清理,就要有大麻烦。《小王子》这一节的插图是三棵大过B612小行星的猴面包树。作者说:“这幅画我画得格外卖力,就是为了提醒朋友们有这么一种危险存在,他们也像我一样,对在身边潜伏了很久的危险一直毫无察觉。”今时今日,这幅画应摆在每个人类成员的案头,铭记于心,真实感受这种貌似不起眼,却可以将人类引入万劫不复境地的危险,如此方能开出人类文明新面向。
童话故事《小王子》的人物形象。王冈 摄避免文明冲突,推动文明交流互鉴,需要克服文明的普世主义。“克服”可以说是“破”的工作,而“破”和“立”是相辅相成的。不破旧,不足以为立新腾出空间;不立新,则难以真正彻底破旧。人类未来文明的发展,亟需树立超越民族本位、国家本位和文明本位而将世界前途系在心上的共同价值。
中新社记者:共同价值与普世价值主要有何异同?
刘梁剑:共同价值有别于普世价值。用哲学术语来说,普世性是从言的(de dicto),共同性是从物的(de re)。我的美国同事尚克澜(Sean Clancy)写了一本《道德哲学九章》,其中也用到了“从言的”和“从物的”这对概念。他解释说,“从言”的意思接近于“从语词的方面来说”,如果以从言的态度对待某物,焦点就会放在它的(用语词表述的)抽象描述,而不是放在符合这一描述的具体事物;“从物”的意思接近于“从事物的方面来说”,如果以从物的态度对待某物,那就是直接指向某个特定的具体事物。普世价值是从言的,其实质是将来自某一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的价值变成先在的抽象概念,进而外加于另一文明之上。共同价值是从物的,将焦点放在如何从多元文明交流互鉴、共生共存的具体实情中生长出大家共同接受的价值。中国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全人类共同价值,即是如此。
由著名华裔设计师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将中国传统和现代主义的建筑设计元素融为一体。王建康 摄中新社记者:创造共同价值需要从不同文明中汲取智慧。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其中可资利用的思想资源有哪些?
刘梁剑:中华文明思想资源极为丰富,兹举一例。中国当代社会学家费孝通主张用“场”的概念来说明不同文化相互接触、冲突、嫁接直至融合的关系,以对应边界清晰的文化冲突论。他说:“我注意到现在西方的欧美国家里出现了一种把文化和国家这个制度挂钩的倾向。把国家的领土概念引申到文化领域中来,把不同文化划出界线,以强调文化冲突论。我意识到这种看法是有很大危险的。如果把边界的概念改成‘场’的概念,也许可以纠正这个倾向。‘场’就是由中心向四周扩大,一层层逐渐淡化的波浪,层层之间只有差别而没有界线,而且不同中心所扩散的文化场在同一空间互相重叠,也就是在人的感受上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规范,可以自主地选择。把冲突变成嫁接、互补导向融合。”不同波浪相互叠加所形成的水波纹,这样的“文化场”意象给我们提供了寻求共同性的新视域。
太原理工大学2020级国际留学新生行“拜师礼。韦亮 摄改变思维,转换视域,从“以边界观之”到“以场观之”,这是人类生存现状所提出的内在要求,关乎人类自身的生死存亡。人类已经生活在一个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小小寰宇之上,不同文明之间的相处之道必须从“各美其美”转向“美人之美”,进而实现“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境界。
如何取得共识?如费老所言,在理智层面,我们需要努力创造出一个跨越文化界限的“席明纳”(seminar,意为研讨会),让不同文化在对话、沟通中取长补短。归根结底,人们还需要带着思想上一直到行为上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进入共同生活,然后共同创造出共识和共同价值。(完)
受访者简介:
刘梁剑,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系主任,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中国智慧研究院研究员,上海中西哲学与文化比较研究会秘书长,巴塞罗纳法普拉大学瓦提莫哲学与档案中心(UPF Center for Wattimo’s Philosophy and Archives)外籍研究员。出版专著《王船山哲学研究》《汉语言哲学发凡》等,在海内外学术刊物上发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