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梁晓声:从“人间悲苦”到“人间值得”,《人世间》为何感动华人?
中新社北京4月24日电 题:梁晓声:从“人间悲苦”到“人间值得”,《人世间》为何感动华人?
作者 李翔
由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改编的电视剧《人世间》自今年1月底在央视开播后,创下央视8年来收视新高,其火爆使原著也备受关注。
电视剧《人世间》 剧方供图小说《人世间》由中国作家梁晓声历经8年创作而成,用115万字讲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东北一户普通人家的生活轨迹,以小见大反映时代与家国的关系,在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中讲述中国人的“情怀”与“希望”。中新社“东西问”近日独家专访《人世间》作者梁晓声,听他讲述从“人间悲苦”到“人间值得”,《人世间》为何感动华人。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您之前想过《人世间》会受到大家如此关注和热捧吗?
梁晓声:没有想过,甚至创作作品时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拍成电视剧。起初我抱着不太乐观的态度,因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这样品相的内容,无论是电视荧屏,还是院线大银幕都少有,我对于观众是否会接受这样的内容并没有把握。但最后播出结果是比较好的,大家喜欢《人世间》这个作品,我也很欣慰和高兴。
中新社记者:《人世间》中,您最喜欢哪个人物?为什么?
梁晓声:我喜欢我笔下的每一个人,我赋予了他们姓名、性格和故事。但如果您需要我挑最喜欢的人物的话,可能是周家三兄妹。
我喜欢周秉坤身上对友情的坚持与仗义。他身上有我在北大荒知青时的性格特点:对于友谊的珍视。我认为这是朋友该有的样子。
我喜欢秉义的格局。秉义实际上是一个在多种文学影响下人文素质较充沛的80年代新知识分子,他和现在普通考入大学的知识分子是完全不同的。充沛的文化素养,也使得这个人物在考虑问题时会更顾全大局,他的格局也要大一些。
周蓉的女性独立和她关注国家命运的特点,也是我比较喜欢的。
中新社记者:您的作品不少都改编为影视剧,从《年轮》到《人世间》,您笔下的中国社会和人情冷暖得到了读者高度认同,您认为原因是什么?今天的观众和30年前的观众有哪些不同?
梁晓声:这个问题中其实包含三个方面。首先是文学原著和影视剧的关系。我个人还是愿意把电视剧看成一个独立于原著的作品,因为电视剧本身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很大程度上的再创作。它是将原著内容打散成各种素材,然后再将这些素材重新编织起来,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作品。
而小说创作相较于电视剧创作来说可以更从容一些。《人世间》这部作品我还可以写得更加丰富,写成4卷本。但是电视剧有集数上的限定。
至于您提到的观众变化,我确实没有想到有很多年轻的观众会追剧。甚至在出版小说的时候我还反复和编辑说,这个作品会有人看吗?可能由于我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相反还过于保守了。
现在看来《人世间》的火爆印证了在当今的中国,需要有一部讲述时代变迁的作品,有那么多年轻观众和读者愿意来看这个作品,证明了我们在文化自信方面的长足进步。各个年龄段的人可以平静面对时代发生的变化,这种文化自信是要提倡的。
《人世间》主演合影,从左到右依次是辛柏青、宋佳、雷佳音、殷桃。《人世间》剧组供图中新社记者:您多部作品中的人物都会让人想起您曾经的知青经历。这些人物和您的生活是否存在某种交集?您会怀念自己的青春岁月吗?
梁晓声:首先需要强调的是,作品都是虚构的。当然原著中确实有我的一些经历,比如周秉义的知青生活和我有一些重叠,包括我的父亲也参加“大三线建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工业体系建设),我的弟弟在酱油厂工作,这成为我的创作来源。我曾说过,创作知青岁月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写作,是为了补全—段失却的历史。与其说怀念,不如说是一种回望吧。
中新社记者:《人世间》让人感受到“人间悲苦”,又让人觉得“人间值得”。您怎么看待苦难与生活的关系?您相信“苦尽甘来”吗?
梁晓声:从创作作品来说,我差不多写了两千几百万字了,很少用到“苦难”两个字,对于这两个字的运用我是很慎重的。
就《人世间》这部作品来说,我认为苦难一直都是生活中存在的。例如作品中无论是郝冬梅家,还是马守常和他的妻子曲秀贞,都经历了苦难。在20世纪80年代后,他们的家庭逐渐从苦难中走出来。不过苦难又随着下岗、转业等问题逼近了陈旧的光字片(指社区)人们,他们的生存出现了很大的挑战。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光字片的大多数也都通过自己的方式从苦难中解脱出来了。
我经常想,哪一个民族、哪一个国家没经历过苦难呢?如果我们把人类的历史每300年做一个切割去观察,它都伴随着困难、战争、灾难。由于文明和进步程度的不同,某个时候可能财富更多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因此才有了那样的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但再把历史连起来对比看,人类社会确实在进步。因此“苦尽甘来”符合一个民族和国家向往美好生活的一种愿景,这也是我最初写这本书和导演要把它拍成电视剧的初心之一。
刚才提到作品中的苦难,它在作品中就是一种现代生活的比照。假如没有比照,我们可能对于今天中国的发展所带来的变化很漠然。当通过这种现实主义品相的文学,把从前样貌的一部分还原出来后,我们能更加了解我们的过往。正如每个人的人生也是这样,在起起伏伏中充满希望。
中新社记者:《人世间》以小见大,叙述了一个普通中国家庭在大时代变迁下的生活史,让人感受到“家国文化”流淌在每个人的血脉里,海外华侨华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家庭的影子。有人认为,在东西方之间,在不同代际之间,对于“小家”“大家”的认识都存在差异。对此,您的观点是什么?
梁晓声:关于家国关系,我个人认为全世界都一样,并不是唯独中华民族格外强调这一种关系,所谓“国之不存,何以家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但是中华文化确实对于家国关系阐述得比较充分,这些要归功于伟大的先贤们,他们时常在思考家国关系。这种看似我们很独到的“家国文化”,其实也适用于全世界。
与此同时,西方也能找到很多阐述,比如英国作家王尔德,甚至追溯到希腊的“哲学三贤”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也都阐述过家国关系。
中新社记者:在您看来“家国文化”是相通的,但是在中西方文化却又有许多不同。您如何理解文化差异?而我们又该如何推动文化交流交融?
梁晓声:西方文化下的文学创作,起初更多是从研究个人出发,某种程度是从心理学角度来剖析个人面对现实的心理活动。比如在希腊神话故事中的美狄亚、宗教故事中的莎乐美,甚至包括后来莎士比亚笔下的丹麦王子,都是在研究人的内心。
而中华文化影响下的文学作品,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都是从道德范畴来刻画人物。作品更多的是在描写关系,类似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等。这是中西方文化背景下早期文学作品最大的差别。
从这一点出发,就能知道文化交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它虽然难,也会自然而然地发生。我认为,中西方文化在交融的时候,文化自信是关键。因为文化其实在自己的国度里起到促进民族与时俱进的作用。
如何在既保留自我文化的同时又达到彼此交融交往,最核心的就是对于不同文化的不同声音,在“在意”与“不在意”之间找到平衡。在我看来,这其实是需要智慧的。(完)
受访者简介:
梁晓声,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他曾创作出版过大量有影响的小说、散文、随笔及影视作品,为中国现当代以知青文学成名的代表作家之一。现居北京。2019年7月,获第二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8月16日,凭借作品《人世间》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2022年电视剧《人世间》播出备受好评,引发全民阅读小说《人世间》热潮。